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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 不再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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急雨打濕了少年烏黑的發, 發尾滴答著一顆顆的水珠,他在馬上不緊不慢地淋雨前行,齒間抵著一顆糖丸, 半垂眼簾。

“小十七, 樓主三番四次讓你回樓裏你理也不理,怎麽我們一來,你便乖乖聽話了?”一名身著灰藍錦袍的青年撐著一柄紙傘,慢悠悠與他並轡而行。

“十五哥很期待我與你作對?”

少年懶得擡眼。

“小十七可莫要誤會,”第十五姿容秀雅, 腰間別著一把折扇,看著便像個文弱書生般, “你不知道疼, 就更不要命,我可不敢惹你。”

即便他話中帶刺,少年也懶得理他。

“小十七, 怎麽不見那個常跟在你身邊的姜纓?”第六先是不動聲色地審視少年一番, 一開口, 他的嗓音便超乎尋常地粗糲又嘶啞。

他算得是這四位護法中年紀最長的一個, 身形魁梧, 不修邊幅, 濃黑的絡腮胡懶得打理, 整張臉最清晰的便是那一雙陰沈的眼睛。

他說話間, 喉嚨細微震動, 其上一道疤痕惹人註目。

“造相堂諸多產業, 要逐一厘清想必也極費功夫, 老六, 小十七總要留些人在, 不是麽?”

第三說著,往上推了推鬥笠,露出來一雙精明的眼睛。

“是啊,我等此前破天伏門時,還曾嫌他劉玄意門中窮酸,我們什麽也沒撈著,卻原來,他們的錢財都在這蜀青造相堂,”第十五接過話頭便感嘆著,“到底還是小十七聰明,替櫛風樓找出了這麽大一筆錢財。”

“可也不知你究竟在外頭還惹了什麽禍,我看樓主這回火氣不小,小十七你說你這一回去,樓主她究竟是賞你,還是罰你?”

第十五在紙傘下笑盈盈地看他:“若是罰你,一不小心罰死了該多好?如此一來,造相堂的這些錢,我們就都有份了。”

說著,他伸出手便要去觸碰少年被雨水打濕的烏黑發髻上的那一葉銀光,然而少年迅速擒住他的手腕,極強的力道近乎要捏碎他的骨頭。

第十五吃痛,終見少年輕擡起沾了雨珠的濃睫,側過臉來,面無表情地看向他。

“小十七何時戴過這些東西?我瞧著,樣式也不怎麽樣。”第十五縱然腕骨痛得厲害,他也仍神色如常。

少年濕潤的眉眼冷極,似笑非笑:“十五哥這說話前,可想仔細了?”

雨聲在耳畔淋漓不斷,第十五終於想起來自己在這少年手上到底握了什麽把柄,他倒也還算從容,話卻軟下來:“玩笑,不過玩笑罷了。”

“那你說,”

少年松開他的手,好整以暇,“究竟是你的眼睛不中用,還是我的銀簪不好看?”

“……雨太大,我方才沒瞧清楚,”第十五如釋重負般,甩了甩手腕,“我如今再仔細一瞧,你這銀簪果真好看極了。”

以往他耍再多嘴皮子,這少年也極少搭理他,如今為一根銀簪,怎麽就轉了性子?

雨勢漸大,獨自騎馬在前的櫛風樓第一護法並未多言一句話,但他的一只手卻始終按在腰間的劍柄上,無聲防備著十七的一舉一動。

在櫛風樓,一到十七並非是按武功高低來在護法中論資排輩的稱號,樓中的規矩一向是哪位護法身死,便會再有從血池裏蹚出來的人頂上去。

故而第一並非是櫛風樓中武功中的第一,樓中護法十七人,唯有第二與第十七不相上下。

其後才是第一與第六。

所以樓主才會要他們四人一起來蜀青,他們四人聯起手來,才能克制住這少年十七。

“十七,你做什麽?”

第一正出神,乍聽第六沙啞的聲音,他便立即轉過頭,卻正見少年翻身下馬,走到那被急雨擊垮半邊油布棚的小攤前。

幾人皆警惕地摸向自己身上的兵器,卻見那少年在被雨水漂濕的,編織成不同樣式的各色絲繩中,雙指扯下一條穿著剔透珠子的,竹綠色的平結絲繩。

少年垂眼端詳它。

若是墜在她的發尾,一定很漂亮。

他想。

——

商絨醒來時,她已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。

急雨拍打車蓋,脆聲嘈雜,她才睜眼,便聽一道聲音:“簌簌,你醒了?頭痛不痛?哪裏不舒服啊?”

是夢石。

商絨看清他,她動了動唇,才發覺自己的嗓子已嘶啞許多:“夢石叔叔,這是……去哪兒?”

“我們去業州。”

夢石將她額頭上的布巾取下來,又在水盆裏浸水擰了擰,又說:“我昨夜沒看著你,竟不知你在熬夜抄經,簌簌,你的手受傷了,又何苦要急於一時?”

見她要起身,他忙攔道:“快別起來,你如今正發熱。”

“折竹,”

馬車裏只有她與夢石兩人,她卻聽到龐雜的雨聲裏有不少混亂的馬蹄聲,“折竹他在哪兒?”

夢石不知她為何如此心神不安,他只得柔聲安撫:“他有些事絆住了,我們先去,他隨後就到。”

商絨的手肘撐著軟褥想要起身卻抵不住一陣強烈的眩暈,她的呼吸急促起來,緊閉起雙眼,說不出話。

“姜少俠,我們這是走的哪一條道?”夢石心下焦急,掀起簾子去問外頭騎馬的青年。

“隴山方向。”

姜纓簡短地答。

“隴山?既是去業州,繞道隴山豈不遠些?”

“護法交代,要盡可能避開官道。”

夢石聞言便掏出懷中的輿圖來瞧了瞧,他擰起眉:“可我看此去隴山方向多山道,連個鎮子也沒有,可她如今發著熱,得用藥啊。”

“你屋中留的藥材,我都叫人帶著。”姜纓望了一眼夢石身後,躺在軟褥上的那個姑娘,她臉色蒼白,滿額是汗,看起來情況的確不大好。

“那便先尋個地方停一停吧?她身子弱,若不及時用藥,舟車勞頓下來,不知又要病成什麽樣。”

夢石眼底滿是擔憂。

姜纓一時有些拿不準主意,櫛風樓中本就沒有善茬,那第十五,第六兩位護法本就對十七護法多有忌憚,怎會不對十七護法滯留蜀青的事由心生好奇,他們的眼線定會發覺竹林小院,他們都是見過明月公主畫像的人,故而十七護法才會命他立即帶著明月公主往業州去。

他記得十七護法交代,離開這條官道轉道隴山前,絕不能耽擱,可要往隴山方向去,只怕要到次日晨時才有機會為這公主用藥。

“再到前面一些。”

姜纓到底還是松了口。

畢竟,他也真怕耽擱了這公主的病。

夢石放下簾子來,回頭見商絨已半睜起眼睛,她的嘴唇都不剩血色,有些發幹,但車上卻無可用的水,他只好將那個大包袱拿過來,在裏頭翻翻找找,果然找出來一瓶甜漿水。

“簌簌,這是折竹公子給你買的,他說你很喜歡喝。”夢石打開瓶塞,遞到她嘴邊。

聽見他提起折竹,她便下意識地張嘴,順從地喝了兩口。

甜如蜜,又有些花香。

她生著病,口中泛苦,這兩口甜漿水正好緩解了苦味。

“你看,這些是他買給你的吃的玩兒的,”夢石說著又指向另一個包袱,“那些都是你的衣裳妝粉,一樣不少,他都叫我給你帶著。”

商絨不說話,盯著他懷中那個打開的包袱裏,那一堆的東西中,有兩個大大的盒子。

夢石隨著她的視線低下眼,隨即便將兩個盒子打開來,一個裏頭裝著的是數張的面具,另一個裏頭,則是那盞在蜀青城燈會上,折竹贏來給她的白曇燈。

夢石將那只白曇燈取出來,放在她的手邊,說:“簌簌,他去的地方離業州也近,他讓我告訴你,要記得他與你說過的話。”

幾乎是在夢石話音才落的瞬間,商絨的耳畔便好似再度回蕩起昨夜在無人的院墻空隙中,少年清澈的嗓音:

“簌簌,我不怕的事,你也不要怕。”

商絨腦中混沌,靜默地捧起那盞白曇燈,卻聽車馬外有些不大對勁。

“姜使!有人追來!”

大雨如瀑,一名跟在車馬後的殺手回頭,在雨幕中隱約望見遠處一片騎馬疾馳的人影。

過分的雨淹沒了諸多聲音,使得他們這些常年飲血的殺手少了幾分平日裏敏銳,姜纓轉過頭,他的臉色凝重許多:“快走!”

趕車的青年用鞭子抽打馬背,馬車在泥濘裏顛簸,商絨險些從車座上摔下去,幸而夢石及時扶住了她。

她卻忍著眩暈,掀開簾子望車後望去,冰涼的雨珠重重地墜在她的眼睫,她看見十幾名殺手調轉馬頭提劍沖向那那一片濃郁的影子。

刀光劍影在雨幕裏閃爍,廝殺聲聽不太清。

但她看他們很快便倒了下去,馬匹驚慌失措地跑走,而那些追來的人黑壓壓的,猶如弄臟畫卷的濃墨水一般,蜿蜒著,流淌著,近了。

她聽見姜纓又喚了十幾人去擋。

馬車行得更快,雨珠打在臉上有些疼,她聽見夢石喚她的聲音,她便好似如夢初醒般,回過頭來看他。

“夢石叔叔。”

她的嗓音很輕很輕:“您半生不易,受過權貴的坑害,我知道您是一個不願被拘束的人,我也希望您能繼續不受拘束地活著。”

“簌簌?”夢石看著她,眉頭皺起來,仿佛察覺到了什麽。

“我抄的道經,您都替我收著嗎?”

商絨問他。

“都收著呢,”夢石應了一聲,在顛簸中安撫她:“沒事的簌簌,你不要怕。”

“請您將我抄的道經帶給折竹,”商絨垂下眼睛,說,“我們……便在這裏分道吧。”

“這是什麽話?”夢石才要繼續說些什麽,卻見她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來,那般鋒利的刀刃抵在她自己的脖頸。

“你做什麽?!”夢石幾乎穩不住自己的聲音。

商絨扯下那道簾子,斜雨飄入車中,她對上滿身被雨水浸濕的姜纓的那雙眼睛,說:“停下。”

“您……”姜纓大睜雙眼,下意識地道:“不可,他們很快就要追來了!”

“不要再為我,損失你的人了,”

商絨的手明明在發顫,卻仍往頸間抵近,“你們都是他的人,應該活著回去見他。”

姜纓眼見那刀刃在她頸間已劃出一道血痕,他當即拉住韁繩,馬兒引頸長嘶一聲,他大吼:“停下!”

“簌簌……”

夢石的眼眶泛紅,想伸手去奪她手中刀刃,卻又生怕她再深刺一寸。

“夢石叔叔,”

商絨的眼睛泛出淚來,她抽泣道,“我抄的經中有一封信,是給您的,有些不能此時與您說的話,我都寫在那封信中。”

她的眼淚一顆顆打在膝上的白曇燈上,她看到那燈,淚意更洶湧:“請您告訴折竹,從南州到蜀青,這短短幾月已比過我此生數年。”

“我,”

她的眼眶紅透,“我已經足夠了,他有他的路要走,我也有我終究不能不面對的事,往後……便不再見了。”

一句不再見,足有千斤重。

她的齒關顫抖,握著刀柄的手緊了又緊:“夢石叔叔,你們走吧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夢石如何肯走,他還欲再說些什麽,卻見她頸間鮮血淌下來,沾濕雪白的衣襟,他一下站起來轉過身。

掀起那道簾子來,風雨拂面,他滿眼濕潤。

泥濘的官道上陳屍數十,大雨沖刷著血水,馬蹄踩踏過屍體在雨霧裏穿行,為首的青年一身暗青鶴紋袍濕透,手中一柄刀凜冽泛光。

他盯住前面那一輛停在路中,孤零零的馬車,他牽住韁繩在車旁停步,擡眼看見窗內,那少女膚色蒼白,眼皮紅腫,頸間一道血痕,手中抱著一盞白曇燈,還握著一柄匕首。

披散的烏黑長發隨風輕拂她的側臉,她忽然轉過頭來,對上他的目光。

“賀星錦。”

她準確地喚出他的名字:“讓你的人都不要動,就陪我在這裏等,等這場雨停。”

賀星錦知道,她是想讓那些方才從這裏離開的人都逃得遠一些,但他望著她那雙毫無神采的眸子,卻仍垂首應聲:“是,明月公主。”

公主已經找到,那些人,也便不再重要。

他可以遂她的願。

一場大雨足下了半日才減弱,商絨尚在發熱,最終支撐不住在車內昏睡過去。

一覺昏昏沈沈,她在細雨聲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春雨夜。

她坐在滿是山花的窗前,勾著那少年的蹀躞帶讓他更近些,他被雨水濯洗過的眸子亮亮的,開開心心地問她:“你等我啊?”

他給她吃他在懷中捂了一路的糖糕,又坐在床沿看著那一盆山花問她:“你說你想日日瞧見它,那你想不想日日瞧見我?”

他的語氣,他的情態,在那般朦朧的春夜裏,一幀幀鮮明如畫。

“我這一來便找到了公主,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!王妃知道了必定歡喜啊!”

一道中年婦人聲音吵吵嚷嚷地擊碎商絨的夢境。

她睜開眼,那樣一張不算陌生的面容臨近。

是她母妃身邊的豐蘭。

“公主,哎喲公主您可受苦了!”豐蘭一瞧她醒來,一張笑臉便轉瞬換了副哭哭啼啼的樣子。

商絨躲開她探過來的手,發覺自己已身在一架更為寬闊舒適的馬車中,她一下起身,卻並未在車中找到那兩個包袱。

連昏迷前抱在懷中的白曇燈也不見了。

“公主,您在找何物?”豐蘭瞧著她的舉動,便問。

“我的東西呢?”

商絨轉過臉,“你把它們放到哪裏去了?”

豐蘭總算意識到她說的是什麽,便用衣袖擦了擦眼淚,道:“奴婢瞧著那兩個包袱也沒幾樣多好的東西,便都丟了。”

丟了?

商絨手指蜷緊,掌中傷口刺痛。

“看著也不是什麽要緊的物件,公主回了玉京,要什麽沒有?再說,這路上還有淩霄衛為公主置辦好精細物件,您……”

豐蘭的話還沒說罷,便被商絨的雙手忽然扣住了肩。

“我的燈呢?”

商絨緊緊盯著她,“我的曇花燈呢?”

“……也丟了。”豐蘭楞楞地答。

數百人跟著馬車眼看便要入蜀青城,卻又忽然調轉了方向,彼時天色逐漸暗淡下來,雨勢更小,最終,車駕停在一彎河水畔。

“公主,公主您小心些,您還病著……”豐蘭提著燈,手撐一柄傘在後頭追趕著那衣衫單薄的公主。

賀星錦守在一旁,看見那道纖瘦的身影立在岸邊許久,又忽然蹲下身。

燈籠橙黃的光照著洶湧流淌的河水,激烈的水聲不斷,商絨久久地蹲在岸邊,卻只在淺草遮掩的石上拾起來一片濕透的燈籠紙。

是曇花瓣的形狀。

“公主,您若是真喜歡這燈,咱們便讓賀大人再去給您尋就是了,您要多少就給您多少……”

豐蘭絮絮叨叨。

“你滾開!”

豐蘭的一字一句無不在刺痛商絨的耳膜,她擡起頭,一雙紅腫濕潤的眼狠狠地瞪她,眼淚洶湧跌出眼眶。

不會再有了。

永遠,都不會再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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